晓寒:长恨此身非我有

  入夜,我沿着长江漫步,夜色不断转深,行人渐走渐少,远处灯火迷蒙,涛声隐约响在耳边。苏轼扶着藜杖听江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吧,似乎要炎热一些,或是那时夜更深了,万物都已沉睡,只有江声划破黏稠的黑暗,一浪接一浪地传来,如梵音一般,叩响敏感的心灵。于是,便有了那首广为流传的《临江仙·夜归临皋》:“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写这首词时,苏轼因为“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担任黄州团练副使,这一职务属准从六品,没有实权,实际上是宋代用来安置贬降官员的。经此一役,苏轼看透了那时官场的肮脏和黑暗。对着浩渺苍穹,亘古江水,在醉意朦胧中发出悠长的叹息:长恨身在宦海,这身子已不是我自己所有。什么时候才能忘却追逐功名?乘上小船从此消逝,在烟波江湖中了却余生。在人生的低谷,苏轼开始思索自身的命运。忙碌了大半生,转眼便是知天命的年龄,身为功名所累,而功名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

  一个人在顺境中,往往容易迷失方向,只有当所有的光环都已褪去,身处最安静的时刻,才会开始追问和反思,才会袒露最真实的心境。这样把内心毫无保留地敞开,往往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如昙花倏忽绽开,流星划过辽远的天幕。在尘世中辗转,很多人心中都住着一个隐士,那个隐士偶尔会探一下头,其余时间都在呼呼大睡。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去青门种瓜,都能像司空图那样隐居深山老林,筑一个休休亭,在山水间浅吟低唱。作为个体的生命,谁对生活没有热切的渴望?但又有多少人过上了渴望的生活?有多少人真正达到了肉身和心灵的默契?明知江湖险恶,却不得不在江湖中闯荡,明知红尘纷扰,又不得不在红尘中奔走。

  生活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仁慈,总是毫不费力地把我们绑架,推搡着我们往前走。苏轼是旷达的,他被贬惠州时写过一首《纵笔》:“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被贬到蛮荒的岭南,故乡山重水复,住在简陋的小阁楼里,日渐衰老,一脸病容,现实四面楚歌,但依然能在安静中听到道人轻轻敲打的钟声。即算旷达如此,他的余生依然没有在烟波江湖中了却,却被生活不停地赶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起起落落,从京都赶到杭州,从杭州赶到黄州,再到颍州、惠州、儋州。不是苦苦留恋名利,宦海莫测,身不由己。哪能像有了些现代人做派的徐志摩作别康桥那般潇洒:“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可惜,徐志摩亦未能冲破命运的窠臼,当其生命从天空摔落时,眼前除了弥漫的浓雾却不曾有“一片云彩”。

  这就是人的命运,充满了落差、矛盾和悖论,也是最真实的生活,奔走在坚硬冰冷的现实中,追寻柔软温暖的理想光芒。只有当人们真正认清了生活的本来面目,才不会有那么多的悲伤和沮丧。一路走下去,光芒总是存在的,也许还有一段距离,也许就在下一刻……

【作者:晓寒】 【编辑:黄能】
关键词:苏轼 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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