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迎着光的方向

　　左琦

　　秋仿佛还没来，就已经走了。

　　站在桂花树下，拼命吮吸它的芳香，这芳香来得太晚了，晚到“金秋桂子香”几乎成了一句空谈，晚到它搭错车，与冬的脚步一起降临。

　　这芳香忽地被一阵狂风卷走，它还没来得及停驻我的肌肤，浸润我的内腑，深入我的骨髓，就被卷走了，一丝气息也没有留下。这丝气息像一方丝巾的带着弧线的尾，色彩明丽，曲线明晰，引我去追随。我追，我跑，迎着光的方向。

　　觅得芳踪，像孩子得到意外天降的棒棒糖一样惊喜。这芳香让人生出一些贪婪，贪婪着它不要消逝，贪婪着它愈加浓郁，贪婪着风不要太急太猛，将它丝丝缕缕、缥缥缈缈的清幽，轻轻送入我的肺腑就好。

　　有着一头张狂发丝的我，在一棵有着一头张狂发丝的柳树下静坐，看一河静水流深。

　　这柳树最长的发丝已接近河面，是风让它们发生轻揉，发生爱抚，从而生发情意，生发依恋。临水照影，它觉得自己美不可言，妙不而言。它的美只呈给水，而无意展示于我，就像有人喜欢一个姑娘，而她并不有情于他一样。

　　但我还是喜欢它。它不像冬天的其他什么树，叶子掉光，枝桠分明，把蓝天切割着、网格着，显得那么突兀和沉郁。

　　它把头低下去，把腰弯下去，把身子俯下去，把它整个儿奉献出去。它不在乎这是秋还是冬，或不在乎自己身处哪个季节，它像一个永葆年轻的黑发女子那样，永葆一头绿丝绦。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村庄，一个因长寿老人而闻名的村庄。人的长寿一定是源于适宜的气候，适宜的习惯，适宜的情绪。这树的年轻，必定也是因着这适宜的气候，适宜的习惯，适宜的情绪。所以这棵柳树的发丝张狂着，肆意张狂，无需打理。

　　看见它的枝条在翻飞，会不会想变成《格列佛游记》里的小人儿，飞上某片叶子，随它去飘摇，随它去晃荡？一个人如果没有天马行空的体验，没有遨游苍穹的热望，那是疆域没有打开，生命缺少狂想。可驾驶着柳条的感觉是怎样的？它不像飞机或是骏马，不会带来迅疾或是刺激，它和无数的其他柳条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又朝着同一个方向后退，似潮涨潮落，似月升月降，它抚摸天空、屋顶和人心，人们感受到的是它的博爱与柔软，像白居易写过的琵琶女。

　　我旁边一个钓鱼人也在同样静坐，他静静地看着鱼竿的动静，眉眼不动，仿佛已入定。可他动作迅猛，几乎与浮漂快速地被拉下水面同频。他旋即入定，等待下一次的迅猛。

　　他身旁的桶子里游着越来越多的鱼，银的宽，黑的细。这两种格格不入的鱼，被囿于一方窄窄的天地，它们必须学会从格格不入到和睦相处，从意见相左到达成共识。譬如银的宽的鱼想顺时针游，黑的细的鱼想左右穿插游，这是一种乱象。它们必须步调一致，必须同气连枝，在还能享受水的欢愉之前。

　　鱼在水中游，它们组成了回环中的回环，大大小小的回环组合在一起，像一种叫套圈圈的游戏一样。

　　鱼在水中游，你的头追着我的尾，你的尾连着它的头，像一种丢手绢的游戏一样。

　　鱼在水中游，不知道它们这样乐此不疲，是想要去到怎样的终点。它们一次次回到起点，迷茫地继续出发，下一个终点，又会成为下下个起点，这种徒劳的游戏，它们乐此不疲。哪条鱼是它们的头儿？队伍要带到什么地方去？天知道。

　　想必它们明白，离开水了，才是真的完蛋了。

　　晒着太阳的不只是人，还有鹅——两只灰鹅和两只白鹅。这四只鹅并不怎么亲昵，它们的身体间保持着相等的距离，就像做广播操的小学生，间隔半个手臂那样的距离。这距离让它们貌合神离。它们自动地按颜色划分阵营，两只灰鹅在左边，两只白鹅在右边。同属一个阵营的灰鹅依然貌合神离，一只目视前方，一只扭曲脖颈。目视前方的鹅眼睛如黑豆，从它没有光亮的眼睛里，看不出它的任何欲念与希冀，这样让人捉摸不透的眼睛，居然长在了鹅的脸上，委实神奇。它静坐的画面与钓鱼人无甚差别，它像是有所期待，又像是百无聊赖。扭曲脖颈的鹅是决计不会患颈椎病的。它是练过芭蕾，或耍过杂耍的，它的脖颈可以从竖直变成平躺，且脖颈依然保有美好的曲线。它脑袋一截够到了肚皮以下，那地方的痒痒它挠得到，蹭得到，这让得了肩周炎、扣不上内衣扣的人羡慕不已，就像不会劈叉的人，对会劈叉、会将自己的身体折叠起来的人的那种羡慕。

　　虽然它们都有着黑色的喙，但没有歌唱，没有聒噪，没有瞎嚷嚷。它们很安静。

　　同属一个阵营的白鹅同样貌合神离。一只直挺挺地站立，一只美滋滋地折颈。直挺挺站立的白鹅有着丰子恺笔下所谓的高傲气质，也恰如俄国的作家叶诺索夫的描述——像个海军上将。它的魅力全部仰仗于这根细长的白脖子。这白，显出它的档次是优于那些灰鹅的，这白，让人想到的是优雅，是纯洁，是高贵，是不拘一格。美滋滋折颈的白鹅，与那临水照影的柳树无甚区别，它弯折的脖颈显示着它的柔美，它的活泛，它的韵味十足，这情状像个英文字母“V”。它把头低下去，把腰弯下去，把身子俯下去，把它整个儿奉献出去。这一切表明，它爱它自己。

　　在这个太阳天，我可以和桂树说话和柳树说话，和鱼说话和鹅说话，我们都好好的，迎着光的方向，享受光的温柔、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