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父亲
文 | 沈资江
再过几天,父亲离开我们就两周年了。
每每提到有关父亲的话题,我都想避而不谈,总是怕触及我仍未愈合的伤口。但不论白天还是晚上,我又老是非常突兀地想起父亲的过往旧事,有时一闪而过,有时又久久不能回到现实……。我心里一直感觉很怅然,直到早几天突然读到一篇《我的父亲》的文章,才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人生父子一场,我应该将无言的念想转化为文字,以纪念父亲。
父亲1939年农历6月11日出生于浏阳龙伏“大家塅”,是家里的独苗,当时因为爷爷在浏阳县城做生意,应该说家境当时在老家不说殷实,也还是过得去的。但巨大的变故始于他10岁,浏阳县城解放之前,爷爷因受国民党“共产共妻”的蛊惑,与乡下的老母、妻儿不辞而别,径自和自己的一个堂兄去了香港(第二年又去了台湾)。十岁的父亲“高小”还没毕业,便辍学担起了养家的重担。孤儿寡母,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祖母,在刚刚解放的浏阳乡下,可想而知,当时他们“爷孙”三代的生活会是多么困苦不堪。
父亲虽然读书不多,但脑子活络,能说会算,做事认真,还写得一手好字,50年代末,被县交通局起先临聘后来正式招工,主要是负责县乡公路,包括桥梁的设计、施工等工作。随着父亲“吃国家粮”,家里的生活慢慢有了一些改善。但命运多舛,1962年父亲因“海外关系”受株连又被打回老家务农。我儿时记忆深刻的是,生产大队经常在沈家大屋----“上园”开批斗大会,几个“四类分子”头上带着纸糊的高帽子,胸前挂着一块写着诸如“打倒地主”的大木板,五花大绑站在台上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父亲由于谨言慎行,低调老实,虽然也是“阶级敌人”,但在我的印象中,他并没有在台上挨过批斗。
父亲23岁结婚,26岁才真正初为人父,生下大哥后又慢慢有了我和妹妹。几年时间,家里一下子增加到7口人,上有祖母、母亲,下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在当时的农村,就靠着父母两个人在生产队挣工分养育一个七口之家,生活是非常艰难的。
可悲伤的日子接踵而至,父亲32岁那年,我的曾祖母、祖母相继辞世,几个月之后,我的外祖父也因病去世,三位至亲的人在不到一年的时间接连离世,对既无叔伯,又无兄弟姐妹,且还带着三个幼儿,刚刚才三十出头的父亲来说,其打击之大,恐怕不只是晴天霹雳,犹如地震也不为过。
我家的房子,最开始是在大家塅“上园”老屋。老屋全部是木结构的明清建筑,据说始建于清道光年间。老屋距捞刀河不足100米,是一个四进的坐西朝东的大院落。整个上园老屋大小房间加起来有上百间,通过廊道相连,东西南北互通。上面说到的“批斗会”就是在这个老屋威严的大厅进行的。
我家住在东南角厢房,七口人住在四间大小不一估摸着40余平米的房子。“上园”老屋临河而建,每遇“涨大水”,则整个“上园”老老少少一百来号人如逃难一般举家迁往“牛口石”高地。洪水多次泛滥,家里每次损失惨重,父亲便下决心搬到牛口石。经过多年的筹备,1977年,父亲和一个幼年丧父的远房叔叔在牛口石建起了一栋四开间的土木结构的房子,两家共一个厅屋,我们家住东边两间,叔叔家住西边。搬至牛口石后,家里才彻底解决了洪水的困扰。
80年代初期,父亲因“海外关系”的问题得到平反,被县交通局落实政策恢复工作,又随着两岸民间交往的坚冰被打破,远在台湾的祖父陆陆续续寄了一些钱回来。1986年,父亲在学泥水匠出师的哥哥的帮助下,在老屋旁边又新建了一栋五间的红砖屋,外围还加了一道围墙,这在当时的乡下还是比较显眼的。在父亲的一生里,他在乡下建过两次房子,这也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情。
1988年,父亲参加县交通局房改分房,从一个10来平米的单间搬到了浏阳罗家坝一套近60平米2室1厅的套间,父亲把在乡下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接到了县城,独自一人在县城过着“单身”生活的父亲,才有了母亲的照顾。1996年,父亲又参加了单位的集资建房,住上了近120平米的4室1厅,住房条件再次得到改善。
父亲对自己要求很严,对子女的教育也格外严厉,这在老家可以说是妇孺皆知,甚至远近闻名。儿时的我,对过于严苛的父亲难以接受,甚至还带些叛逆和反感。随着自己慢慢懂事,以及对父亲人生成长经历的了解,对他当时临渊履冰的生活才逐渐认可,甚至同情。作为一个在那个人人自危的复杂年代还带着“海外关系”的孤儿寡母来说,如若不谨言慎行,那这个家庭的生活绝对不会是风平浪静,恐怕是风雨满楼。
父亲一辈子生活俭朴,能吃苦耐劳,好学肯干,做事认真负责,有典型的“吃得苦、霸得蛮”的湖南人性格。虽然只是一个小学文化,但父亲硬是把自己磨炼成了浏阳公路桥梁建设方面的专家。几十年时间,他先后参与了浏阳多条公路、多座桥梁的设计和施工工作,走遍了浏阳的山山水水,甚至每一个山旮旯。他参与设计施工建设的大大小小几十个路桥项目,从没出过任何事故。我记忆中最为深刻的是父亲的一次受伤,1973年冬天,在修建浏社公路龙伏大桥时,父亲从几十米高的脚手架上突然掉落到刺骨的捞刀河水中,经过抢救,并无大碍。后来听父亲自己讲述,他掉落的地方旁边就是一块巨石,好在当时掉落在水中,有惊无险,要不然……。啊,父亲真是命大,现在回想起来,还细思恐极!
父亲一辈子生活艰难,多年负责路桥工程设计施工建设,身边的老板走马灯似的一茬又一茬,物质的诱惑,对一个出身寒微的农家子弟来说是难以抗拒的,但父亲始终保持着清廉的生活态度。和他一起共事的多位领导、同事先后出事,但他却能够始终坚守住自己的底线。
父亲的工作兢兢业业,一直得到单位几任领导的高度肯定,甚至父亲退休后,单位还反复留用。在我的再三劝说下,父亲一直到72岁才婉拒了单位的返聘,过上了颐养天年的恬静生活。
父亲一辈子最大的不幸,是他人生的最后时刻遭遇的一次车祸。我还清晰地记得,在医院第一眼看到肇事司机,我当时的愤怒,我的拳头已经到了司机的鼻子底下。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两年,我都无法原谅那个肇事的司机,给我、给我们的家庭造成的巨大伤害。躺在湘雅医院重症监护室病床上的父亲身上插满各种导管,伤痕累累,苍白消瘦,深度昏迷的情景,直到现在仍时常在我脑海里翻涌,甚至永生难忘。我们站在ICU门外,不能与父亲相见,不能陪伴父亲的那种压抑、那种无助、那种心疼、那种不堪,我们伤感、我们悲悯、我们无奈、我们愤恨!父亲人生中最后的30多个日日夜夜,是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30多个日日夜夜。
在天人相隔的700多个日子里,我时常默念着,又过去一天了,父亲与我们分别又多了一天。时间黯淡了的是脚步,是父亲两年来渐远渐无声的脚步,却黯淡不了我的神伤。
父亲渐渐离我们远去了,望着渐行渐远的父亲身影,我只能在脑海里苦苦搜寻着父亲。
父爱如山!缅怀绵长悠远,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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