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回到宁乡(一起阅山河•名家看宁乡)
陈侗
树啊树,
你遮天蔽日将我的记忆锁住。
(啦啦啦啦啦)
来不及闻路边的稻香,
金黄色就从我耳际划过。
亲爱的你听见了吗?
我已回到这条公路。
树啊树,
你遮天蔽日将我的记忆锁住。
(啦啦啦啦啦)
什么都变了,就你没变,
时间对你来说仿佛不存在。
亲爱的你收了吗?
我已回到了这条公路。
亲爱的你看到了吗?
我已回到了这条公路。
七八年前,我为一个录像中的插曲写了上面这首《公路》,目前除了作曲者仁科和我,还没有人能够哼唱这首歌,当然也就等于没有传播开来。这首歌有仁科试唱的小样,但最终的版本是我自己唱的,也是在仁科的安排下,在录音棚的椅子上,我歪歪斜斜地躺着才录制完成的。这首歌和它所对应的录像,还有作为展览文本的小说《短信》,合起来的名字是《319国道》,以“一件作品”的方式出现在OCAT深圳美术馆的“小说艺术”展览上。如果我没有遗漏什么的话,这该是我做的与家乡宁乡有关的第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小说《短信》是完全虚构的短信对话,就像在手机上看到的那样,里面虽然没有提到“宁乡”,但我是完全放在宁乡的生活和语言环境中来写的,其中有不少的宁乡话,我凭感觉写出来,与熟悉应该怎么写的专家们所写的肯定不同。至于歌词里写到的公路,中年以上的宁乡人都知道,那是在有高速公路之前宁乡往返长沙的唯一一条公路,而它的特点可能很明显,也可能没被人注意过:从夏托铺开始,有25公里左右是处于高大而密集的树荫底下,哪怕在炎热的夏天,经过这条公路的感觉也是相当舒适的。在我的记忆中,这一段遮天蔽日的景象既是绵延不断的,又成了缩减距离的记号,对应着一个接一个的地名,回龙铺、夏托铺、白若铺,还有什么古怪的名字我一时想不起了,这些全都带“铺”的名字有什么来历和讲究,我是从来不知道也没有好奇过,但今天似乎有必要考证一下。我问过帮我拍摄的摄影师,有没有在别处见到过这种遮天蔽日的公路景观,他说没有。我信。我信的不是他说的,我是信我的记忆,它积存于我的头脑里超过四十年(也许半个世纪),尽管已经很模糊,但仍然结实可靠。
20世纪70年代,拍照不像今天这么容易,要体会公路风景的诗意,只能是把头伸出车窗,久久地看着穹顶般和剪影状的树叶,看着在树叶间闪过的光斑,让风吹着头发,让路旁稻田的金黄色从耳际划过。没有图像辅助的记忆也许是更丰富的,它有助于想象,而通过想象就能产生作品。作品需要素材,但记忆不光为作品提供素材,还让自身成为作品的主题。《公路》的主题是外在的诗意和内在伤感的结合,它以我离开家乡为源头,以我对家乡发展的不确切信息为素材,因此我把对这条公路的记忆称作“历史”,我个人走出家乡开始了解世界的历史,还有就是家乡发展的历史,后者促成了《319国道》的主题,它不是关于我个人的,但我作为叙述者肯定身处其中,只不过是将我的观念放到了两个虚构的主人公身上。当然啦,录像中的一男一女并不代表我,而是代表一个时代,代表时代的变化和个人对变化的适应。我让演员用眼泪赋予这种适应以坚毅和感伤,这在何种程度上是我自己情感的写照,我觉得不能简单地去做想当然的推断。我对家乡的回忆没有像“纲举目张”一样拎起来就是一大串,这是我被艺术改造后的结果:只在创作中流露情感;与此同时,这种情感也是被别的创作激发的,我个人的记忆与“别的创作”之间属于条件反射的关系。
所以我要提到贾平凹的《带灯》,它里面作为故事起因的短信——作者与读者的超常交流——启发我采用短信作为小说的文体形式,而《短信》中的基层干部,他对工作的积极投入也包含着我对贾平凹小说主角带灯的欣赏,像她那样既甘于奉献又心气很高的女人,在今天可能属于神话般的人物,我小说中的基层干部也就属于宁乡话常说的“角色”了。我们何尝不希望自己在任何场景和关系中成为“角色”?走出家乡或者回到家乡假如不是出于“个人原因”,那便是受抱负的驱使。大多数情况下,或者在世俗的目光下,似乎只有走出家乡才是去实现抱负,留在家乡是出于不得已,然而家乡的变化不是自动生成的,实则是各种斗争——现在流行说“博弈”的结果,这些斗争如果不化为情感的力量,那么记忆便只是生理上的本能,谈不上有任何文化价值。我相信,叙事一定是建立在有深度和重量的文化价值上,尽管它是虚构的或以虚构为最高的创作原则,最终获得的还是人们为人生理想而追求的真实。
在贾平凹的众多作品中,《带灯》不一定受到读者的广泛肯定,但我觉得人物的精神在这个时代很有必要去推广,我想象了同一条公路上不能见面的一对夫妻,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车上,在风景的感染下流泪。根据他们在短信中对话的内容,这眼泪绝对不是痛苦和冤屈积累而致的,自然是超出了家庭范围而成为一个时代的情感对撞。我愿意赋予家乡的人们更多这样的品格,它们不应该被现实中种种平庸和功利所遮蔽,反倒是要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里被提取出来,同时检验出里面所含有的历史和文化的成分。对这一点的信心如果不是通过现实抽样调查树立起来的,便是研究历史从无数传奇故事中幻化而成的。我的父亲在晚年花费许多时日去写《过来人说过来事》,把听来的、抄来的和自己经历的组织在一起,尽管远未达到我所说的“作品”的高度,但又何尝不是在做一件充满想象的工作?我写《公路》《短信》是以虚构的方式做着和父亲写“回忆录”同样的工作,只不过对于真实的理解是在不同的维度而已,合在一起便成虚实相生。
1979年,我在十六岁的年纪从宁乡考取广州美术学院,毕业后在长沙工作了三年,又被广州美术学院调回去任教,算起来跟家乡保持紧密关系的时间也就二十年不到。如今,广州成了我的第二故乡,在现实的层面上,我对广州的熟悉程度大大超过了宁乡,认识这边的人也不知比原先在宁乡认识的多了多少倍。我每天都会不由自主地说粤语,而宁乡话一年难得说上几句。偶尔回家,跟父母也是说普通话,或者是长沙话的宁乡版本,要是碰上了老同学,该说什么话就成了一个难题。好在我这几十年每次回家乡待的日子都不长,以为在街上能偶遇老同学,结果一个都没有。一来家乡变化太大,二来同学们可能也跟我一样身处家乡之外,于是见不到就成了自然而然的时代特色。
我这几十年要说为宁乡做过什么,除了《公路》《短信》和退休后所画的连环画《我自县城来》,能留在宁乡并且能被人看到的可以说一件也没有。这几件作品虽然采用的还是传统的形式,但它们是在当代艺术的语境下用有限的个人经验编织而成的,我自己有必要重视它的价值。我用“编织”这个词是出于对创作过程的认识,在家乡留给我的记忆之外,必然还掺杂着其他的,例如类似阅读《带灯》这样的体会,以及编辑新小说而获得的经验。换句话说,如果不是长期在外地生活,不是接触到更多不同的文化资源,我不会做这样的作品,也一定做不出这样的作品,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距离产生美”吧。我愿这个距离成为特别的观察角度,用它去发现家乡所蕴含的特殊的气质,重新开始一次更为结实的编织,历史和地理意义上的,心理和精神上的。这将是一部比《短信》厚实得多的小说,它已经有了它的名字,却还有待更长时间的孕育。通过这个孕育的过程,对于家乡我才说得上做了真正意义上的回归。
(陈侗,画家,出版策划人,小说作者,社会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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