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婷
荷叶侵入我家屋后的池塘，有一片生长成了伞的模样，几只小鱼儿呆头呆脑躲在阴影下乘凉，还有几个尖尖的褐色的荷角冲出了两边堤岸的斜坡，箭一般直指云宵。不用说，底下肯定有许多待来日高调出水的小荷，角会慢慢伸展成叶，再绽放成花。母亲在池塘边转了一圈又一圈，喃喃自语着这荷叶怎么生长得这么快啊。我无法确切地知道母亲对这些入侵者到底持怎样的态度，可能是喜忧参半吧。两边邻居的池塘生机盎然，荷叶团团和朵朵淡红的荷花，它们仅一年光景就完成了对整个池塘的铺盖，我家的池塘自然无法避免。
生命的力量谁能阻止呢，荷叶越过一米多宽的堤岸，越过大自然的视线也越过日子的经脉，蓦然把点点绿意呈现在这个鱼儿和浮游生物的天堂。荷叶也好，我说，我喜欢。就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妈妈便不再迟疑，说既然你喜欢就让它吧。
我笑，没有告诉妈妈，我喜欢荷叶是缘于年少时在雨天可以把它当雨伞。那个举着一片荷叶、在田埂路上摇摇摆摆的小女孩怎么知道，荷叶其实遮不了风也挡不了雨，即使把它倒扣在头顶上，可是它慰藉了我幼小的心，告诉我：这个世界，总有能够借力的物质，让我更温暖。
三间瓦房，如今只有母亲独守，她成日里无事可做，便绕着池塘转圈，看着荷叶一点点闯进池塘。电话里，母亲兴致勃勃，无论怎样描述她都意犹未尽。犹如我女儿所玩笑的那样，外婆在家没事做，要她打毛线衣啦。女儿忘记了吗，外婆已年过七十，哪里还看得清毛线的纹路细密，她是想外婆帮她打一件毛线衣么，可是服装店里的毛线衣好看着呢，也许她要的，只是外婆有处可打发的时光，或者更是将来她在外婆百年后的一个念想？把女儿的话转述给母亲，母亲大笑，说我才不上她的当，我围着池塘转圈好玩得很。
问母亲想不想来城里和我同住，她摇头，她要守着这三间瓦房，守着父亲在尘世唯一的家业。
我不会说，从经济上来衡量，其实没必要了，我不能否认父母一辈子的心血。那年，村里的最后一间茅草房终于改建，父亲再也不用在左邻右舍的讪笑声里上房盖茅草了。每年的初冬，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父亲不得已搬出木梯子，提几个草把上了茅草房。路过的朋友和他打招呼，他头也不抬，低低地答应一声，也不留别人在我家吃饭，更不会去公路上拖朋友进家门了……没有再劝说母亲，也许尊重，才是最好的孝道。
那一天是父亲一周年的忌日。在人数不多的一个微信朋友群里，我发了一段录音并附上几行文字，“年少时看电影《少林寺》，看到觉远师傅临死前把女儿托付给他，不由泪流满面，自此明白，父亲是女儿的依靠。那以后我喜欢上了《牧羊曲》这首歌，并在父亲葬礼上演唱。感谢女儿为我录音。”当时许多人在台下鼓掌，可有谁知道，我是唱给躺在棺材里的父亲听的，我是在祭奠有父亲可以依靠的日子，祭奠人生的依存。因为，依靠和依存都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失散脱离，我得更加咬牙坚持着，一点点试探着如履薄冰、举步维艰亦不可退却地拓展生命的生机，犹如池塘这独有的一株亭亭如盖的荷叶。
突然心酸地记起，亭亭如盖，出自归有光《项脊轩志》里的一句话：“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一句叹息，时间便如流水，这个世间最大的无奈和苦痛，只能是生死别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