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怀彧
1979年秋,父亲挑着行李,带我挤上班车向东到县城,再挤上班车向东,满以为会奔向长沙,结果左一拐右一拐,又回到乡下——西冲山乡陶家湾的宁乡县教师进修学校。
我的“大学”,就在这里。原来,益阳师范在此设立教学点,培养紧缺急需的初中教师。我在理科班,学数学。在那个年代,凡高考入学,都称“上大学”。而这里的两年时光,屡屡回顾,确有泱泱之大的自豪感。
说其“大”,首在规模。曾有学长立于校门,环指四周说,都是我们的校园。那气概,仿佛当年万户侯。
几栋红砖平房,大大绰绰地摆在凫山塅那一大片旷野上,这就是校舍。其后是绵绵群山,纯一色翠竹,铺展如云,一望无际,课余周末,钻进去,但闻声响,渺不见人。其左是一片掩映在参天古木中的厂房,为当时颇为神秘的无线电厂。偶尔被学长带去寻访老乡,一个面白如雪的俏女子,和她同行的女工,也都仙女一般漂亮。又曾见数人合抱的大树,仰见树冠如盖,如处洞天福地。其右一山冲,鳞次几座山塘,清澈见底,可掬可饮,尤可游泳。我本一旱鸭子,初则坐岸边青石,临渊羡泳,偶然滑落水中,折腾一番后,竟自能浮能泳了,从此乐而不疲,享受了无数美好的夏日黄昏。校门前数百亩水田和校舍间几片菜地,是勤工俭学基地,偶尔的劳作、出汗,是恰到好处的休闲和锻炼。这里的冬瓜、南瓜奇大,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青菜。
说其“大”,再在渊源。博识而慈祥的教导主任,曾私下向我细数一些秘不可宣的校史,说今后你细细体会就知道,是个潜心读书的好地方。
相传三百多年前,学校所在的陶家湾曾是名士故里,这里原是明末诗文大家陶汝鼐的祖宅。又百年前,这里转为名将府邸,长江水师提督黄少春、台湾镇总兵杨在元两位湘军大将并居于此。又四十年前,这里又蝶变成名校校园,北平民国大学因抗日战争而南迁至此,诗人闻一多、教育家翦伯赞等大批当世名家都曾先后在此执教讲学。偏僻乡野,一时群贤荟萃,书声琅琅,后来亦相继兴起湖南大学、湖南省军区干部学校、湖南文化干校。徜徉石径上,流连古树下,静坐后山,总觉有氤氲书香升腾缭绕,青春躁动的心逐渐安详自在。
说其“大”,还在格局。当年兴学,本为培养师资,可四十年过去,同学中不乏律师、医生、工程师、企业家、公务员等各种角色,呈现五彩斑斓的职业景观。不能不说,这也源于当年特有的办学格局。
学校里既有各种师训班,还有益阳师范、益阳卫校教学点,专业五花八门,学员年龄迥异。师训班多是三四十岁的成年人,而我们则是十六七岁的懵懂少年。这种状况,客观上使学校管理宜粗不宜细,呈现别有的开明开放。记得进校后不久即有件让人刮目的事,有位同学读了一个月理科,后来竟自坐到文科班,改读了中文,学校竟默许。
理科班里有多位高考超过重点大学录取线的“落魄”弟子,不免有些怀才不遇。幸运的是,班主任是后来获评全国优秀教师、担任过多年校长的谢先生,能包容,善引导。何况上世纪八十年代新风频吹,梦想催动着每个学子,都在追求知识的正途上。我也是因降格录取而自视甚高的学生之一,虽不调皮,但也显露出“不驯”。因历史渊源,学校藏书异常丰富,各种中外作品开始解禁。这对酷爱读书却只接触过几本连环画的书虫,可谓天降洪福。于是,经软磨硬泡,我获得了每天一本的借书特权,日以继夜地扎进书山。就算在课堂上,桌子里总藏着一本小说,老师多有发现,却只是在我身边站一站,稍作警示。就这样,我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文学,反把数学当作业余。毕业后,我很快获得自考中文专业专科文凭,先后任教师、做记者、当公务员,把“离经叛道”变成了“人生正道”。
人生有无数种可能,而“大学”之“大”,无疑应为各种可能埋下伏笔、做好铺垫。四十年过去,陶家湾的青葱岁月,切切实实成了我的“大学”。她接纳了我的青春叛逆,也铸造了我的成长阶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