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亚湘
天空中飞洒着雨丝,给这个冬天添了几分清新和诗韵。
说来有些不大令人相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们一群同喝湘江之水的中年人,相互吆喝着来到湘江边的一家农舍,参加一场诗歌朗诵会。
话筒、音响安放完毕,篝火烧得毕剥作响。还未喝完一杯芝麻豆子茶,便有一位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的女子落落大方地站到了话筒前。“朋友们好!今天我来打头阵,朗诵明朝诗人邓云霄《冬雨》:‘经旬斜雨滴长廊,冬暖苔生草又芳。谁剪钟山云一片?随风入户到绳床。’”她的嗓音有些沧桑,像是刻满了时光的印记,直接将我们带入到了情景交融的冬雨诗境,分明感受到了凛冬中的生机。
“好!”情绪瞬间被调动了起来,众人齐刷刷地高喊。
掌声未歇,同时几人起身去抢话筒,一位男子快人一步,牢牢地将话筒攥在手里,开心得像个孩子。他的衣服上还零星地沾着水泥,额上深浅不一的皱纹里,藏着温柔的坚毅。他朗诵的是宋朝诗人苏轼《失题》:“足蹑平都古洞天,此身不觉到云间。抬眸四顾乾坤阔,日月星辰任我攀。”他声音洪亮,表情丰富,眼中闪烁着光芒。随着他声情并茂的朗诵,我们似是身轻如燕,翩然翻飞在一片未知的天空,日月星辰如触手可及。
我们都有些激动了,又是一阵齐刷刷地高喊:“好!”
篝火在熊熊燃烧,也在燃烧着我们的热情,争着抢话筒朗诵的人一个接一个。我们来自不同行业,无不皆为芸芸众生,平凡得犹如湘江边的一棵无名小树。可是,因为湘江,因为诗歌,我们忘却了平日的烦恼、纷扰,忘却了生活的忙碌、艰辛,展开胸怀,忘我地将这个冬日演绎得格外生动、活泼,洋溢着诗情画意。
眼前的湘江在欢快地流淌着,循着涛声回望,湘江见证了一次又一次诗与时代的伟大相遇。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那是公元前280年,屈子“既放”,在湘水之泽行吟《怀沙》,像泛滥的江河之水,汪洋肆意。自屈子始,一江诗意从未间断。769年,杜甫溯湘江而上,开启了他的“湖湘三万里”。“夜醉长沙酒,晓行湘水春。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尽管一直在湘江上漂泊,但不及两年的时间,杜甫在湖湘吟诗99首。诗,俨然已成为杜甫在湖湘的另一种生命延续。
抑扬顿挫,一句一韵,我们朗诵得好认真。又有人抢到了话筒,朗诵宋朝词人辛弃疾《满江红·暮春》:“湘浦岸,南塘驿。恨不尽,愁如织。算年年辜负,对他寒食。便恁归来能几许?风流早已非畴昔。凭画栏、一线数飞鸿,沉空碧。”
什么是直抒胸臆?辛弃疾“凭画栏、一线数飞鸿”就是!1180年,辛弃疾“漕移”湖湘,那一夜,湘江波浪翻滚,酒至半酣,辛弃疾挑灯察看佩剑,白刃锋利,寒光凛冽,恍惚间,他似“梦回吹角连营”,索性快意地舞起剑来。剑气破风而行,凌空飞舞。每一次挥剑,都带着一股决绝,如撕裂时空,山河震慑,雄威凌腾;每一次出剑,都挑起一缕青烟,天地间若充盈着剑气,一剑横空,气贯长虹……
很少有一条江能像湘江这样,被一代又一代诗人反复歌咏、唱吟。
如果湘江是一条“诗词之路”,那湖湘就是“诗与远方”。“湘江千岁未为陵,水底鱼龙应识字。”假如“水底鱼龙”真能识字,那它们一定认得出从湘江上扬帆漂过的每一位诗人。当繁华落尽,柔靡消散,历经了人生的起伏、悲喜,是湘江使那些奡兀的游子回归成了一位本真的诗人。他们点染空灵,情似至清的江水,笔如岳麓的苍松,蕴藉深微,挹之不尽,把最好的诗和情怀都留在了湘江,使湘江成为一个蕴含了丰富情感的独特诗歌意象。
“欲写潇湘无限意,那得如椽彩笔。”100年前的深秋,身着长衫,手握书卷的青年毛泽东傲然屹立于橘子洲头,萧萧的风吹得他青丝散逸,衣袂飘飘。岳麓山上白云悠悠,枫叶丹红;橘子洲头碧水盈盈,秋江如练。青年毛泽东挥舞“如椽彩笔”,“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时而仰天长问:“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时而慨然畅怀:“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是湘江成就了《沁园春·长沙》,也是湘江成就了青年毛泽东!
美国作家斯诺《西行漫记》说,湘江为“中国南方一条绝美的河流”。我们出生在湘江边,生活在湘江边,对湘江有一种特别的情怀,就如身体里流动的血液。是湘江滋养了我们的身体、思想,多少次,我们徜徉在湘江边漫议人生,谊切苔岑;多少次,我们聚集在湘江边咏诵屈原、杜甫、辛弃疾、毛泽东等诗人的豪迈之作,细细吟研诗中佳句,让心灵获得再三的洗礼、升华。今天,虽然岁月早已在我们的鬓须轻盈漫步,可我们依然激情满怀,坚信诗歌的磅礴力量。我们期待着,期待每一次的怦然心动,纵情放怀;期待我们的母亲河——湘江,能在新时代涌现出更多别开生面的澎湃豪情与盎然诗意。
不知不觉,雨停了,太阳悄悄地露出了笑脸。
我们不约而同地放旷朗诵《沁园春·长沙》:“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或许我们咬字吐词并不标准,但我们声如洪钟,热血沸腾。
篝火越烧越旺,我们意犹未尽,齐声朗诵毛泽东《沁园春·雪》。我们的声音高亢激昂,穿透苍穹,像一群雄鹰,翱翔在苍茫的原野上:“……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